难得叶先生清明回故乡10多天,大概是因为今年是他母亲逝世40周年,想寄托更浓的哀思,想多找点关于母亲与故乡的记忆吧!
4月12日晚,在三江温泉的小蓝鲸酒店,我再次见到了叶先生,第二次相见少了一份陌生,多了一份亲切。我在湖北科技学院的鄂南文化研究中心工作,而叶先生的母校蒲圻师范学校正是湖北科技学院的前身,因此,叶先生不仅是鄂南走出去的大诗人,而且是我们的老乡和校友。席间,叶先生得知研究鄂南地方文化名人也是“鄂南文化研究中心”的重点工作之一,他便交给我一个任务:研究他。他说,我们是鄂南地区的一所全日制高等院校,有实力来做这件事;另外,趁他健在,他可以为我们提供更多的资料,对故乡和母校他愿意做我们需要他帮忙的一切事情。我为叶先生的这颗赤子之心而感动,便爽快地答应了这个任务,只是我内心忐忑不安,怕愚顽不化不能洞悉叶先生品性崇高、刚正严明、善良真诚的精神与性情,怕才疏学浅不能赏析他饱含激情、晶莹剔透、才华横溢的诗作和散文,我只能说,尽力而为吧。
叶先生还问起了我们学校的陈有恒教授是否从国外回来了?他说,陈教授虽没带过他的课,但他是蒲圻师范的老师,并且,叶先生还经常把他的近作通过电子邮件发给陈教授,可见师生情深。叶先生要我帮忙联系,如果陈教授在温泉,他要登门拜访。第二天上午,我联系上了陈教授,在得知叶先生的生活已有学生和弟子安排好,不在他家留宿与吃饭时,陈教授不顾81岁高龄,坚持到阳光酒店与他相见。在酒店大厅,我接通了叶老师房间的电话,告诉他陈教授已来,叶老师连说不敢当,不敢当。等我们坐电梯到他房间敲门时,却没人开门。我很纳闷,原来,叶先生放下电话后马上坐另外一个电梯下去迎接陈教授了。怕再一次擦肩而过,我们只好等在电梯旁,片刻,叶先生上来了,一对师生,两位老人就在走廊紧紧相拥,半天不分开,我们静静的见证这令人感动的白发半生缘。
到房间后,叶先生与陈教授紧挨着坐在沙发上,他们既是师生又是朋友,要么叙旧话故人,要么抚今谈现实,要么谈诗文论性情,时间就在两位老师的低声絮语、轻吟低唱和慷概激昂、高谈阔论中悄悄地流过,我们也在默默的倾听中一步步地走进了叶先生坎坷的人生和他带有哲理、彰显人性的诗文中。
叶先生说他父亲是秀才,他遗传了父亲的“秀气”;他母亲是乞丐,他身上有“丐气”;他当过兵,身上有股子“霸气”;他是诗人,有诗人的“文气”。对于这“四气”,我有自己独到的理解:
先说“秀气”吧,当叶先生回顾他当年的老师和同学时,他的神情那么纯真、温和,仿佛回到了那个时代,既有孜孜不倦的求学场景,也有感人至深的同学情谊。他对老师特别尊敬,他说自己是好学生,那天他用实际行动诠释了尊师的内涵。他给陈教授剥香蕉和龙眼,态度特别谦恭地送到老师嘴边;他的散文《我看见我的魂魄在哭泣》,深切怀念他的校长任鑫平先生及老师王志文先生,读后催人泪下。他还专程到任先生夫妇、王志文先生的墓前放声痛哭……。对待同学也是如此,程伯农家是地主成分。当时学校奉旨抓阶级斗争,但他个人学习成绩和品德皆优秀,学校没法开除他,最后只得劝退。他一辈子在老家农村当民办老师。80年代落实政策,转正几年便去世了。当叶先生给同窗程伯农的后代写下“当年把手教文福,隔世抚碑哭伯农”时,禁不住眼眶湿润了;而叶夫人,更是哽咽着哭出了声:“几十年来他念念不忘伯农大哥啊!”周围人无不动容。无论沧海桑田、岁月变迁,无论人性扭曲、物欲横流,叶先生身上始终有秀才之气,恪守中国传统文人的优良美德“忠孝仁义”,他对国家“忠”,对父母与师长“孝”,对高尚者“仁”,对朋友“义”。而叶先生表达他的“忠孝仁义”,不是用语言,不是用虚文,更不是用教条与虚情假意,而是用坦荡的灵魂与饱含深情的爱。
再说“丐气” 吧,很多时候叶先生没有著名诗人的架子,倒有点像个无邪任性的孩子。他出身贫寒,母亲是流浪女,从阳新王英镇一路乞讨到赤壁,嫁给了他父亲——一位老秀才。后来父亲早逝,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母亲的肩上,加之叶老师是早产儿,小时体质极差,经常无缘无故闹病,而且半夜闹病。母亲一面干活路,一面又要看护着他,他时常听到母亲的哭泣声,因此叶先生曾说:“母亲的生命是死的,只有灵魂活着——在痛,在哭。”叶先生从小目睹了人世的艰辛,历尽了贫病的磨难,也从母亲那里遗传了不怕苦难、坚韧不拔的“丐气”。如果说他母亲为了生存而沦为乞丐,那叶先生就是一个为了寻得真知,追逐理想的“乞丐”,他从赤壁到山西,从山西到北京,当过小学教师,当过兵,还挨过批斗,进过监狱,得过绝症……,一路像乞丐一样的艰辛与漂泊,但始终对真知与理想不离不弃,就像坚守着自己圣洁的爱情一样,坚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虽然叶先生年近古稀,可他一直还在他的理想国里流浪与追寻,像夸父追日般的执着与无悔。
还说“霸气”吧,叶先生出身于军人,有军人的血性与骨气,偶尔也会侠骨柔情;但面对无耻小人、不良现象时,他毫不讲情面,不顾场合,往往会怒眼圆睁,大声呵斥,该出手时就出手,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回母校的一次师生宴上,不怀好意的姚某为了在叶先生身上立功,竟当面严肃地说他是敌人,是当时政权的敌人,叶先生容不下这种污蔑,一杯酒浇在大放厥词的姚某脸上,姚某大约只知道叶老师是个诗人,没想到他还是个军人,没想到他是经过生死考验的军人。姚某站起来,想要与他理论。他怒不可遏,从姚某身后一把抓住他脖领,狠狠地说:“你敢动一动,老子今天就灭了你。”事后,叶先生说“我本来记住了校长的叮嘱,说话注意点儿,没想到姚某端起酒杯就要犯嘎,我也就只有对不住了。我本是条河流,只想平缓地流淌。他却制造个大豁,那我就成了瀑布。”
最后说说“文气”吧,叶先生是诗人,是文人,浑身上下溢满了文气。他写了很多好诗,好散文,有的气贯长虹,有的富有哲理,有的情深意切,有的针砭时弊……,这些诗无一不是灵性飘逸,文采斐然。叶先生的为人,也很诗意与文气,他认为,好诗在诗外,他坚持诗与人合一的理念,诗人自己首先应该是一首诗,是一首好诗。无论是信仰,还是道德、情操,性格、修养,既有孤高的气质,又有自我要求自我约束自我修养的明显印记。多年前叶先生曾跟夫人说:“我家不许说‘老公、老婆、老爸、老妈’,那是乡下语、俚语,现在都成国语了,让任何一个有文化修养的人都受不了。我教育女儿从小学会维护语言的纯洁性,绝不让污言秽语进一个诗人的家,不管别人怎么活着,我们一家必须干干净净地活着。”叶先生始终恪守着一个诗人、一个文人在诗性王国里的文雅与文气,他是一个把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的先行者,他只想诗意的栖居在这个世界上。
中午,叶先生的学生在阳光酒店宴请他,叶先生一再强调,今天他是最幸福的人:上有老,下有小。一方面有他的老师陈教授,另外还有这么多的学生与晚辈。大家谈笑风生,叶先生说,他最近在写一本有关诗歌创作理论的书籍,这个话题引出了陈教授的一番精彩点评。他说,中国诗歌历经了诗经楚辞,汉赋乐府,唐诗宋词及元曲的辉煌,迄今又几百年了,该有新的诗歌形式兴起。他认为叶先生的创作正开始了一条新路,他既不囿于古旧,也不放任新奇,而是极力取古今汉语之精华,发诗人心怀情志之深蕴,这才有唐诗宋词的文彩与哲人的思辨,得有一诗出朝野而震撼之事,这是李、杜都没有的,这也足可见得文学的伟大力量。看来,老师对学生赞赏有加。
席间不知是谁提出请叶先生朗诵诗,叶先生说今天我要为我的老师朗诵。于是他离席站在沙发旁边,霎那间,他仿佛穿越时空来到了楚国,矗立在汨罗江上一叶孤舟上,情涌于胸,高声长啸,一段离骚狂泻而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将屈子情态展露无遗,此时,我感到这两位诗人似乎合二为一,融为一体了。叶先生敬屈原、爱《离骚》由来已久,上午谈话中他就告诉我们,1958年他14岁在咸宁二中上初中时,学校图书馆的一位女老师教他吟诵了八句《离骚》,从此他便在漫漫生涯中坚持背诵《离骚》,整整背了54年,现在还能将整部长诗完整地背诵下来。2002年,当他得癌症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怕自己挺不过去,要夫人王粒儿拿来《离骚》,说:“如果我在其他的时候死去,你可以为我哭泣;如果我是在读《离骚》时死去,一定不要哭,因为这是一种最幸福、最圣洁的死亡”。其实,叶先生不仅爱屈原的诗才,更敬他“虽九死而犹未悔”的斗争精神和“可与日月争光”的人格与意志。
接着,叶先生又朗诵了他自己创作的《火柴》、《钓歌》、《祖国啊,我要燃烧》等诗,他时歌时哭,率性狂放,在激昂中吟啸,在悲戚中倾诉,在开怀中抒情,在真情中陶醉,让我们见识了老诗人的特立独行的真性情。尤其在朗诵他平时一般不愿朗诵的《祖国,我要燃烧》(他说今天要为陈老师而歌)时,更是饱含深情,爱国与赤子情怀纤毫毕现,当朗诵完这首诗,诗人好像浑身无力,要虚脱了似的,两个学生赶紧上前扶着他回座位。这时,房间一片寂静,大家都沉浸在叶先生的诗和情中,久久回不过神来。怪不得叶先生说朗诵这首诗太伤身体、伤元气,因为他太用情,太用心。
虽然跟叶先生见面的时间不长,并且我都是在默默地倾听,可内心的震撼却无以言表,只好用陈教授的一句话来总结:“这就是诗人,真正的诗人!”(鄂南文化研究中心 何岳球)